附近的人大半用完了餐。今年7月14日,下午两点多,美食城里的廉价档口不再排队,商场顶楼的高档餐厅逐渐冷清,大群外卖骑手四散。梁宁宁把送外卖的电动车停到一栋写字楼下,空着手上楼,找一家律师事务所,说想打官司。
三个月前,由于附近一小区只允许骑手和快递员走一个偏门,不让走正门,他向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起诉该小区的物业公司。梁宁宁认为该小区侵犯自己的人格权,“涉嫌职业歧视与侮辱”,其后,他断断续续地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,找律师代理。
他坚持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骑手工作服进入写字楼。他到这里找律所,有一个重要缘由,是这楼允许他随便上,他说,附近许多写字楼和商场都不让骑手进。例如,有家大型国企,不仅不让,楼下也没有放外卖的桌子,骑手只能拎着东西在楼下等;外卖平台给他送一单的时间又很有限,超时扣钱。他心里紧张,在门口的花坛上坐,保安还要驱赶。梁宁宁心里不服气,但不多话。
他心想,要是律所连门都不给他进,那大半不会理解他,不接他的案子。
这家律所同意代理这一诉讼,七月底,本案一审开庭前夕,法院给梁宁宁打电话通知时间,他还问,能不能穿着送外卖的衣服去,想证明“这衣服不代表什么,法院也能进”。对方回复,可以穿这身衣服,没关系。
外卖骑手梁宁宁。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摄
投入系统之中
这是一个长宽皆是五百米左右的正方形小区,建于2004年,有共计十一栋高层住宅。要送到这里的单,“有时候一天好多个,有时候一个没有”,梁宁宁说。
梁宁宁和他的一些同行表示,外卖平台给他们规划路线,总是让他们从作为正门的西门进,但实际会被保安以“规定”为由拦下,要是去作为后门的东北门进,又会导致后面一溜的单都出现超时。每单超时罚款三元,好像不多。但梁宁宁说,跑路程不长的一单酬劳可能总共只有四元。这样一路被扣,他心里很不愉快。
梁宁宁不是没争取过,但他不擅长与人争吵。与这小区的保安争论起来,他“只能是说这几句”——“为什么让人家进,我们不能进?”保安说,领导不让进,他们没办法。然后,两边都熄了火。
他由后门进去送外卖,路过这个小区的物业,也没打算进去。他说,自己表达能力很差;虽然,他心里长久在想:“要是住里面的优先进,那我们(老家的)村庄也可以不让别人进了?每个群体都是这样,社会不分裂完了吗?”
他还是坚持送外卖以前的看法,相信工作都是平等的,不是分三六九等。只是,平时仍然总是妥协。
今年9月28日,我约梁宁宁在北京一大型商圈楼下见面。
这地方超出了他平时穿梭的范围。下午阳光的包裹之中,现代大厦的钢化玻璃外墙看上去几乎是半透明的,梁宁宁穿着工作服,羞涩地与我一起走入其中——他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。
梁宁宁回忆,刚开始送外卖的时候,他对人很客气,有一回,一个顾客看自己的餐一直不到,给他打电话,说得很不尊重,“我一直跟他道歉。”
现在,他对人硬气多了。再有人说他送得慢,他就说:“那我得一单一单地送。”后面就不会再理。
他又抱怨,软件上,与顾客在线对话的窗口只能发实时拍的照片,不能发手机相册里的图,也不能发截图;其实,截图给催促的顾客看一下,他手里还有这么多单,他们也就明白了。
送外卖之前,梁宁宁在江苏南通打工。在他看来,与南通相比,北京这城市算是对于电动车友好,查超速和逆行没那么严,一般是先警告。他在自己的头脑里把它转译为,“对劳动者宽松一些”。在他眼里,电动车的洪流中,以骑电动车为生的人十分显眼,包括他广义上的同事们,黄色的衣服,背后写着“美好生活小帮手”,蓝色的是另一家外卖平台的骑手,黑色的是快递员,还有一些兼职的“众包”骑手,没有标识。
他觉得本地人骑知名品牌的电动车多些,送外卖、快递的,骑不知名的品牌。
梁宁宁对于送外卖很有几分热情,他感谢平台给自己一份“公平”——理由与许多人到大城市闯荡的原因差不多。在厂里,同一条流水线上,要拿高绩效得和“线长”处好关系,他社交能力有限,不擅长这个。这工作他做了五年,打给父母的钱不多。
他心怀愧疚,刚到北京当骑手的时候,非常努力地跑单,中午送餐的高峰期,总是挂着十多单,一上车就“一拧到底”,说的是拧油门。那时候,“一天爬楼差不多要爬一百层”,回到租处,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。
最初的几个月,每月能挣到一万多块钱,后来,他决定由听站长指挥的“专送”改跑更自由的“乐跑”,收入降低。
“公平”意味着束缚,他并不喜欢,但选择承受。我提出看看梁宁宁的工作群,发现他们最多聊些趣事,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:“这系统脑残吧。”没什么人讨论某一片区怎么跑合适,因为导航把路线规定得明明白白:“我们被动接受,有什么话语权?”
他记得,刚来北京的2021年,下了大雪,雪停了之后,积雪很深,风刮在脸上很疼。系统“爆单”,不停地给他派活,他干不过来,只能下线;因为擅自下线,他被扣了两千多块钱。供骑手联络的客服电话不一定能打通,有时对面接起来,又挂了。他打通了,说了一下,后来退给他一千块。
关于不合理的线路、系统不曾了解的路障,“找客服说没用,没法统计这些问题。”梁宁宁说,“他们是依据他们的算法来的。我们一个人怎么和一个大公司说去?”
骑手们用的系统规定的导航软件和地图软件的界面相似,一条线穿越街巷,连接点与点,总照它说的做。
有时拐错了弯,系统会建议梁宁宁调个头逆行,他也照办,虽然系统又提示,这是示意图,骑手应当遵守交通法规。
退缩与妥协
梁宁宁刚到北京的时候,租房平台给他找了一个小区里的“半地下室“,“半”来源于一扇露出地面的窗户,可以平视外面行人的腿脚;“冬暖夏凉的”,价格也比一般的隔断间便宜,梁宁宁怀念着它。问题是,这半地下室的管理员要求他们把送外卖的工作服脱了再回去。他记得,管理员给他解释说,其他住客担心他把电瓶拿进房里,造成火灾。
其实,梁宁宁的车用路边电池柜里租的电池,不需要在室内充电,但他想,这里住的人很多,他没法一家一家地分辩;这种半地下室做出一些隔断出租,本就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,惹恼一些不讲理的人,他们会不停地打投诉电话。去找房东评理也没用,对方不会在乎。梁宁宁默默地开始脱衣进门,直到一个同租的骑手朋友不小心,穿了帮,他们只能搬家。
其实,送外卖经常遇到一些温暖的小事,梁宁宁曾经看见,顾客的隔壁人家门口放了一箱水,还有一个牌子,写着“小哥辛苦了,水拿着喝”。
但人家看不惯他工作服的事情发生多了,日积月累,梁宁宁说自己比从前愤怒。有个朋友对他说,“气得想要毁坏公物”,他说,自己也是。
在这一假想的行为之外,他遇到一点事,就按门铃、按电梯键,“使劲按”。
骑手的工作仿佛令他有了一个广角镜头,以前,令人不平的事碰到的少,他对自己说,这是个别现象;但开始送外卖以后,每天碰到好多人:“有商家,有顾客,在路上(看到的人)……”
闲暇时间,梁宁宁喜欢点开一些资讯平台类软件,点进去看一次“骑手”新闻,就不断地给他推送类似的——总有骑手被“欺负”的新闻和短视频。
梁宁宁想起,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事。大半夜的,电动车不小心拖拽了别人手里的拴狗绳,惊吓了狗。陪着狗主人散步的一个人怒骂他,骂得他报了警;警察来了,抚慰两边的情绪,他就没有坚持让对方向他道歉。事后,他又有些埋怨自己,觉得没保护好自己的尊严。
他经常跑平台的一项“拼单”服务,在这个小程序里“团购”外卖,价格比一般外卖低。他又觉得,这服务对送餐的骑手不太公平。接到这样“拼单“的配送任务,骑手要给附近好几个参与拼单的人送餐,到手的配送费不及一单一单送的费用高:“但我也想(占)便宜。”
有一些事在他心里动摇了。梁宁宁逐渐想起来,自己小时候有多么较真——中考结束的那暑假,县城里有一个技校组织一些初高中毕业生到外地工厂里打零工,他也参加了。等他读了高一,工资到手,发现被克扣了一部分。他用打工的钱买了个手机,上2G网搜县里劳动局在哪儿,到了又发现已经搬走了。他硬是打110问到了劳动局的新址。
他记得,劳动局的人帮他协调,学校多发给他200元钱,也不是被克扣的全部。
梁宁宁当时读的是县里的普通高中,学习气氛不浓厚,背文言文颠来倒去,也不喜欢。出去打工的时候,他在外地的书店里买到几本讲经济和创业的书,很感兴趣,觉得学校里教不了这些;于是就辍学出来,想到处看看。
他记得,自己年少时与朋友们争论过,成功凭什么。朋友说,凭人脉。他觉得,应该是凭智慧、凭远见。
他一度在南通与家人一起开了一个家纺作坊,整天忙个不停,后来,有一个客户说货质量不好,一笔钱拖着没给,把他的小生意拖黄了。他没别的办法,进厂当了普通工人。
梁宁宁说,自己生意失败之后喜欢找一些哲学书看,面对自己理解不了的遭遇、形形色色的人,他疑惑一个认识论问题:“为什么我是这样想,他们却是那样想?”
更令人疑惑的,可能是改换职业之后,他自己身上发生的改变,梁宁宁曾经有些死板地相信规则:“以前即使没人,我也从来不闯红灯……”
电动车停放争议
只要还有人在,就能在系统的缝隙之中,产生一些对策。
比如,与梁宁宁同属一个站点的安哥对我说,被梁宁宁告了状的小区在骑手之中,是避之不及的,他们确实给这小区起过一个差不多意思的绰号。平时接到里面的单——“能转就转,不能转就报备踢(取消)。实在整不出去,硬着头皮送。”
安哥描述,等骑手到了附近,宁可打电话给顾客:“不好意思啊,您的餐丢了,我赔您钱吧。”他们用微信跟人私了,自己把餐吃掉,也不愿意超时,连累后面跟着的一长串单。
较“温和”的解决办法是一路上闯红灯、为了抄更近的道而逆行。“这样很容易出交通事故”,他们的“工友”钟姥爷说,“小区进哪一个门都是小事,公司要是能给我交保险是大事。”
骑手望海说:“(我们)向公司也反馈过啊,12345啊,社区啊,我们都反映过,别的地方配送时长给骑手的是30分钟,那你这种难送的小区、需要走进去的,那就要给我们50分钟,对吧,要不然呢,这样订单的小区有个指定的地方(放)。”
代理这起案件的北京爱申(朝阳区)律师事务所律师刘飞对我表示,今年7月,第一回看见梁宁宁,他穿着骑手服,说自己不能进小区的前后经过;刘飞听了,先劝他走行政途径投诉,梁宁宁说,找过街道工会,没给解决。刘飞表达一个意思:“即使最后认定了,可能执行起来困难,而且被告只是一个小区,你遇到下一个小区,又怎么办?”
梁宁宁坚持,想要一个法律上的定性。
刘飞坦言,这起民事诉讼涉及一般人格权与小区物业管理权之间的争议。他解释,一般人格权不同于肖像权、名誉权等具体人格权,没有明确的概念。因此他最初听了案情,感到为难。
但是,律所同事们能体会梁宁宁的感受,在采访中,刘飞突然想到,接到这起诉讼的那段时间,有一则社会新闻很火热:云南部分旅游团禁止律师和记者参团,大概觉得这些职业的人喜爱挑刺。
刘飞表示,梁宁宁起诉后才开始找律师代理,之前,他生着闷气独自去立案庭,大约是网上下了个模板,照着填上1.2万元精神赔偿金——梁宁宁对他说过,如获得赔偿会捐给境况不好的同行们。
等到刘飞和同事今年7月去现场调查,这扇大门已经对骑手打开了,具体原因不知;本案7月24日开庭,被起诉的小区物业公司辩称,大量骑手导致小区门前道路拥堵,“堵得非常厉害”,因此,不能让他们把车停在这里。刘飞说,在现场看过,骑手引起的拥堵不严重,主要是网约车停靠问题。双方就一些图片和视频辩论,难以达成共识。
9月28日,我在商圈外十多个骑手之间找着梁宁宁,他戴着遮阳用、遮半张脸的面罩,在一大群骑手中,完全认不出来。这是中午送餐高峰期的末尾,商圈门口将停未停着好些电动车。
各个小区与商圈附近均吸引较多电动车,有停放需求。
次日,我到梁宁宁起诉的小区走访。西门已向骑手敞开,一些电动车停在居民进出与网约车落客的区域,看上去有些杂乱。保安表示,现在西门的规定是,业主和访客骑车进,外卖员只能走路进,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;东北门保安说,这个门都能进,按他想,大门不让骑手进的原因是里面没那么多空间停放电动车辆。
被梁宁宁起诉的小区正门侧面。
其实,这小区还有一个更难找的南门,这时候能进外卖,但不能送快递,保安解释,要是运送快递的小车也在这里停:“不得堵死了?这里还有孩子上学。”
发稿前夕,我们根据起诉书信息多次向该小区物业致电、发短信,未获得回复。
就一些大型小区及商圈附近的道路拥堵,多名法学家、城市规划专家表示,《物权法》及各法规、条例并未明确前述主体辟出对应区域解决骑手、快递员的停车问题。
一名专家表示,他认为,妥善处理车辆的责任主体是管理这些骑手的物流企业,关于小区是否应当为其门口无序停放电动车的问题负责:“这是一个(小区)私权与(市政)公共权力交叉的地方”,立法层面而言,对小区规划与管理管得太严恐不太现实。
(为保护受访者隐私,文中安哥、钟姥爷、望海为化名)
(澎湃新闻)